「十年生死两茫茫,明月夜,短松岗。」看书的午后,泰阿嫂挂了电话来:「席正兄!我有急事,再半小时,有一班车南下,我先生叫我先走,他订了明天的机票。」
「什么事,这么赶?」
「他只说纪岩病况危急。」这真是晴天霹雳,纪岩才到四十,健壮开朗,闻弦歌知雅意,顾曲之人只有纪岩,怎样都不可和癌症联想在一起。悠悠人生路,充满了诡谲的变量,而在这一场变量的过程中,从头到尾她瘦小的身躯,勇敢地承载了这亏欠的重担。
她去了五天,五天后她回来了,一切都变了,她一语不发,脸色惨白。当她再度赶到高雄长庚医院,心跳加速,不住默祷。很久很遥远的纪岩,时光影带一下子回到眼前。
现实残酷,真状无情。乍见之下,千言万语与惊叹哀鸣都隐敛成千古。她就愣在床前,纪岩双泪流到脖子,瘦得几乎认不出来。用力喘气,从额头到脚底都发烫。她轻轻拭去他的泪水,纪岩自行解开衣襟,她看得很清楚,一道五公分长未缝合的伤口。悠悠生离别经年,相见尽霑衣。
「前天一一切片,已知是癌细胞一一。」他连说话都很吃力。
她不知用什么话来开头,为他拉上棉被。这时,纪岩的城墙如崩破一般。
「四五年前,莱云不孕,难产,妳会叫她要有信心,妳会拿『见证』给她看,妳寄给她的杂志『青年团契』还在家里,我都看过了一一信耶稣有这么好,妳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?为什么一一?」激动的他,又喘又使力,满头出汗,一句一句的怨,一口一口的鲜血稠稠地从喉头咯出来,呕心沥血千斤怨。
「妳为何不亲口告诉我?耶稣是谁?我已绝望了一一妳一一这时才来一一。」拭去他口角下巴的血迹,拭去他额头的汗,她心绪秩乱,强忍悲戚,不知所措。
这时莱云和堂弟进来,她的手上挂着一串发亮的佛珠。相互观望,谁也不愿微笑。纪岩须借助氧气才能安静,护士小姐又进又出,纪岩躺也不是坐也咳,万分痛苦。亲友同仁,川流在他的病房内外守候。纪岩将友人送来慰问的大把鲜花丢弃:「我还看这些做什么?」访客走了,夜深人静,他无法入眠:「我现在──想要的,只有耶稣──水雁姊,过来──为我祷告!」又见血水从鼻孔流下来。她满心挣扎惶恐,连圣经赞美诗都没带来。这时莱云开口:「泰阿嫂,拜托妳为他祷告,他很痛苦!」然后主动去关上房门。
紧握纪岩的手,用悟性再接着用灵言祷告。满心吶喊「天父!为什么?为何这颗种子这么离奇?撒种给莱云,却在纪岩心中生长?求你指引我路,谁快来为他按手祷告。」纪岩完全不懂什么是「得救」、「赦罪」、「圣灵」、「十字架」,只知祷告。
「现在,你觉得怎么样?」她问纪岩。
「我心里很安详,很宁静。」之后,每隔数小时,他就伸手紧握,很快建立了灵里的默契。「水雁姊,二十年来,妳是我最敬爱的家人,八、九个兄弟家中,只有妳的儿女最优秀!妳是怎么教养子女的?」天呀一一他那里懂什么是宗教教育,莱云还出去问卜,还为他茹素。她没有见过这种战阵,赶紧连络附近教会的传道来医院帮助祷告。
第二天,他要求用笔谈,她写下:「我以永远的爱,爱你,我以神的慈爱吸引你(耶利米书三十一章3节)。你最需要什么?」岂料纪岩哭号出声,口口沾带血痕,用笔写下:「我要安静一一。」再度伸出手紧抓着她要求祷告。
第三天,五月二日安息日下午五时,南区的传道,同灵负责人来到医院为纪岩按手祷告。他已不能说话,和传道用笔谈,表明心意。晚间八点,纪岩双手脉搏已不跳,手脚末梢出现大块紫痕。十点全身发冷汗如水流,医生用心脏加压器。十二点终于在万般不愿和极度挣扎中抛下一切,撒手而去。
人生愁恨何能免,天妒英才唯纪岩。殒落的星辰化作永恒的沉静。从感冒发烧并发肺炎到咳嗽不止,肺部癌细胞蔓延非常快,前后不到三个月。纪岩一生最后三天,也是慕道三天,来不及受洗就死于肺癌,令人掩面救不得。然而,仍要感谢陈传道、代祷的教会与每日来探访的郭执事夫妇,愿神纪念这些人的付出和关怀。
遗体归乡火化,次日收骨。可叹未信之人的惧怕与辖制,任何事都要看时辰,举香三拜等道士唸咒问才能行动。莱云早已不支晕倒,泰阿格带着纪岩的儿子捧斗绕行,道士按八卦方向唸犯冲,结果没有一亲人敢去接火葬场工人装好的骨罈。她默祷之后,从容走近,双手接过黑色骨罈,步步维艰,捧着纪岩的骨灰上车,送去山寺,双脚沉重、心情沉痛。「我所爱的兄弟,魂兮归来!究竟灵山多少路。你一句句的苦楚,成了今生最后的心唱,永铭我心。你抱憾、埋怨我而去,留下亏欠福音的债,叫我如何承担?!」她带着沙场战后的倦容与疲惫回来了。
「席正兄:我是否行义过分,过于自逞智慧?我爱教会,深仪服事,能力所及,尽心尽力。但我从未向人传福音,因为我自己的丈夫硬心,不来相信,我那有资格去说给人听。」
「人各有灵魂、得救的工作,无论得时不得时都要传,且要往普天下去,传福音给万民听,因为经上有话向法老说:『我将你兴起来,特要在你身上彰显我的权能,并要使我的名传遍天下』如此看来,神要怜悯谁,要叫谁刚硬,就叫谁刚硬(罗马书九章17、18节),差传是无远弗届的荣美行动;何况我们有圣灵的帮助。」虽然有时她像罗腾树下孤独的先知,不想活了(列王纪上十九章4节),虽到四十,犹有大惑。
「想想纪岩,当走的路甚远。」有时言语是多余,哼一首副歌一○六,更能会意。她很善解人意。「这壶茶是冬尾仔,冬日已往,再送妳一句路加福音十四章第二十七节,愿妳平安!」岁月如纸心作笔,哀乐参半的中年,只能忘记背后,努力面前。行到四十,她的经练与感言如下:
行到四十,看过多少兴废盛衰,迎生送死。承担与背负使中年之躯,有如梁柱,勿偏勿倚。忍受极苦的主耶稣到临死,未曾说过一句「累」。
行到四十,深秋未寒时,感恩的心情,如星空朗朗,秋月千里照伊人。
四十不惑,常感觉时间不够,恩主事主,一心向往天国。灵命身心健康,才是今生福祉。
靠主承受经练,只为持守与伫候,主来迎我。
万事令人困乏,人不能说尽,然而传道书早已记载:「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;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;然而神从始至终的行为,人不能参透。」(传道书三章11节)。
在主里,我们有许多阅历和参与,都聚歛成智慧。诗心已老,知识为美,唯愿在主里平安度日,专心爱主,作无愧的工人,阿们。